前段时间一个深夜，浙江衢州市政府会议室内灯火通明，从晚上7时许开始，碳账户建设工作例会持续近4个小时，在座的干部们神情专注，讨论激烈。会议室外，整面墙的“碳账户项目作战图”引人关注。作战图将主要任务、场景、责任单位、时间进度等细节详细罗列出来，已完成的部分用小红旗进行标记，每周更新。这样的例会，已经开了7次，由市长主持，大家找问题、想办法。什么是碳账户？为啥还要衢州市政府为此多次开会“作战”？

233万多个碳账户

碳账户，同银行账户类似，只不过存储的是碳排放量。碳账户通过记录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低碳行为，例如“绿色出行”“垃圾分类”等，量化为碳排放量累计计入个人碳账户中。个人碳账户并非新事，各方的尝试不少。早在2016年，支付宝上线的蚂蚁森林就是个人碳账户的一种形式。2019年7月，“早点星球”环保积分平台与四川联合环境交易所推出个人碳账户。2021年12月，深圳市生态环境局、深圳排放权交易所与腾讯共同出品了“低碳星球”小程序，试点个人碳账户。《深圳碳普惠体系建设工作方案》中，明确提出开设个人碳账户、发行碳信用卡等，建立与个人低碳行为挂钩的信用体系。在衢州，人们可以通过绿色出行、电子缴费等方式累计个人碳账户积分，积分可兑换生活用品；当地农商银行还依据个人碳账户等级建立了信贷“绿名单”制度，发放贷款累计达7.2亿元。以上种种，均意在提高民众节能降碳意识，倡导简约适度、绿色低碳的生活方式。不过，衢州的先进之处，在于将碳账户的概念推广到工业、农业、能源、建筑、交通等领域——2407家规上工业企业、94家能源企业、845家农业领域企业、109家建筑企业、55家交通领域企业都有了专属碳账户。截至目前，衢州共有碳账户233.8万个。其中，工业领域碳账户的建立和完善尤为关键。工业是能源消耗和碳排放的主要来源，从全国看，工业碳排放占到碳排放总量的80%以上。作为重化工业占比较高的高碳产业地区，衢州GDP碳排放强度是浙江省平均水平的2倍多，降碳迫在眉睫。

碳账户的统计图。 采访对象 供图

碳账户有收益

工业碳排放，并非看不见摸不着。2021年，衢州为全市规上工业企业统一建立了碳账户，并可接入企业自身能源管理系统。一旦某个时间段的能耗超过预期，碳账户系统会发出预警提示，并精准找到问题生产线。浙江健盛集团江山针织有限公司在工厂的电表、管道等位置新安装了100多个数据采集器，实时采集工厂里的电、天然气、蒸汽、原煤等能耗数据，打开碳账户一目了然。让基地经理余辉本有些惊喜的是，有了碳账户以后，不少人都觉得新奇。“每次有客户来验厂，都会提出看一下我们的碳账户。”余辉本说他没想到，碳账户还成了企业对外展示形象和节能降耗成果的有力工具。健盛集团主要为阿迪达斯、彪马等品牌提供棉袜研发、设计、制造等服务。早在2018年，由于客户有需求，健盛就开始探索通过自建能源管理系统来逐年降低能耗。比如，筛选低碳原料、恒温恒湿空气处理系统技改等方式，不过，健盛目前还无法达到客户提出的年度绿色能源占比20%以上的要求，每年需额外购买300万千瓦时左右清洁能源。“以前我们只是记录数据，对企业来说，主要是将成本精确化，但接入碳账户系统后，我们才将这些数据真正用起来。”余辉本告诉记者，碳账户不仅帮助企业找到减排点和优化点，还能为其锚定行业坐标。通过对比碳排放水平，健盛在服饰制造业中排名相对靠前，但与业内最先进水平仍存在差距。在浙江明旺乳业有限公司，碳账户的价值又有一个新故事——明旺乳业率先与国家电网衢州综合能源分公司开展合作，双方约定，国网衢州分公司免费为明旺乳业安装采集设备并提供定制化的节能降碳方案，围绕全生产流程寻找减排降耗堵点，并从实际减排效果和经济效益增加值中，按比例分得部分收益。整个流程和方案，都通过碳账户系统实现。效果立竿见影。明旺乳业工务课长温华告诉记者，系统分析了企业用能数据和趋势后，给出了更精准的能源管理方案。比如，通过调整低效生产线，以及合理化利用尖峰谷段电价差异调整时间等措施，自去年4月以来，为企业减排二氧化碳1655.7吨，增加经济效益230余万元。温华给记者举了电动叉车错峰充电的例子。“原先，不管是不是生产用电高峰，叉车的充电时间几乎都是固定的，一般集中在晚上。现在，我们对充电桩进行了改造，在电路中增加了自动控制开关，可以在电价相对低谷或光伏发电效率较高的时间段开启。”温华说，仅仅是一个开关的改变，单项用电成本就减少了一半以上。

碳账户的实时统计显示图。 采访对象 供图

“开户”热情高涨

要发动企业和社会力量参与碳达峰、碳中和，推进绿色低碳转型，此前多地出台各类行动方案，却往往是政府“一头热”，企业“没概念”。衢州市经信局绿色制造处处长仇文生表示，在推广碳账户之前，衢州很多企业已开展节能降耗多年，“能动的脑筋基本都动过了”，单靠一两个项目能产生的节能效果已经达到了瓶颈，需要更系统性和精细化的管理模式来实现提升。有了碳账户，企业能得到一个好处，就是能享受与碳账户配套的金融政策，贷款额度提升，贷款利率优惠。衢州通过单位产品产量碳排放强度、单位工业增加值碳排放强度、单位税收碳排放强度等3个维度对企业进行碳排放等级评定，贴上红色、黄色、浅绿和深绿4色碳排放标签。不同“颜色”的企业会因此获得差异化的政策支持。人民银行衢州市中心支行副行长徐韶华表示，红色、黄色企业可以获得信贷支持，以期早日“转绿”；深绿、浅绿企业可获得更多的金融资源倾斜。比如，衢州某公司的碳账户标签为“深绿”，经当地农商银行评定，已拿到了2000万元的授信和贷款，直接解决了该企业“零碳牧场”建设的资金难题。而在“零碳牧场”项目投产后，这家企业每年至少可减少碳排放4166吨，低碳发展进入良性循环。依托碳账户，衢州已开发“工业减碳贷”“碳融通”等金融产品。碳账户的作用不只是降能耗，更在于改善企业用能结构。2021年10月，衢州将“绿电交易”纳入碳账户体系建设，通过在碳账户服务端开通“绿电交易”全流程服务等举措，推动各类社会主体积极参与“绿电交易”。在碳账户的“规则”下，衢州很多企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在提升绿色能源比重上，铺满太阳能光伏面板的厂房屋顶或车棚屋顶，在当地工业园区内随处可见。这也让企业在能耗总量和强度双控中，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和“讨价还价”的权利。比如，政府部门可以根据碳账户，优化分配电力，将调峰的电力优先向绿色低碳的企业倾斜。具体到企业，还可以根据碳账户里每条生产线的用电效能，自主选择关停与否，从而最大限度保障生产。去年，健盛集团曾收到用电负荷下调1000千瓦的通知，相当于正常生产用电的1/3，余辉本和同事们严阵以待，反复讨论比较了不同的用电方案。好在，那段时间天气晴好，生产基地优先使用光伏发电，产生的电力基本冲抵了限电电量。碳账户将碳排放这样的抽象概念转化为数据，与企业更关心的原料、能耗、效益等生产指标结合起来，省电省水降能耗就是实打实的红利。在衢州，企业“开户”热情高涨，破题关键，还是让企业有利可图。一个直观的例子是，衢州共有10家发电企业纳入全国统一的碳交易市场，在去年第一个履约周期到期前，衢州就提前完成碳交易企业碳配额履约清缴工作。

摸清“碳家底”后

通过碳账户，政府部门也逐渐摸清“碳家底”。为让数据更立体全面，衢州打破发改委、经信局、生态环境局等部门的数据壁垒，以前用能量达5000吨标煤的企业一年才做一次碳排放报告，如今数据采集频率从一年缩短至15分钟，采集范围不断扩大，数据颗粒度不断变细。2021年12月，衢州经比对校核确定2020年全市二氧化碳排放总量为3446.81吨，这一数据与碳账户中的排放总量基本吻合。有了数据画像，政府部门的碳排管控和政策引导越来越有力，通过对传统高碳企业改造，预计衢州可腾出61.7万吨标煤用能指标。在国家电网衢州综合能源分公司副总经理毛志斌看来，碳账户体系建设是一个系统性工程，目的是为衢州碳排放搭建“全景地图”。但碳账户的作用又不只在“碳”，背后是一套精细化的管理模式。在应用上，衢州已开发落地碳达峰统计监测、碳账户金融、节能降碳一本账、交通碳达峰、碳普惠、碳足迹在线核算、碳科技等7个多跨应用。去年12月29日，衢州用能预算化管理应用场景正式上线，通过明确企业用能基数，鼓励企业交易用能预算余量，推进能源资源优化配置。这也被当地看作碳账户体系建设的最重要支撑。接下来，衢州计划在今年上线工业产品全生命周期碳足迹核算、全路径减污降碳等场景应用。“应用场景越丰富，碳账户的使用效率越高，对降碳的贡献就越大。”衢州市碳账户建设专班综合协调组组长周海华说，他一直参与碳账户的设计和推进。作为数字化改革一项重要探索和“能耗双控”主抓手，衢州碳账户开发“以碳效论英雄”，从最初的金融政策激励入手，目前已经逐渐扩展到税收征管、企业用电指标配额、个人吃穿住行等领域。碳账户在衢州还在不断被完善，工作例会上，记者听到了一些问题被反复琢磨和讨论。比如，碳账户核算的标准尚未统一；评价应用的规则不够完善等。还比如，规下工业企业的数据不能自动采集，需人工每月线下填报，数据科学性存疑；数据归集仍存在制度与技术难度，农业领域部分数据缺少有效归集方式等。他们率先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为更多城市的“碳路”探索新路。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邵竞

来源：作者：朱凌君